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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2023年3月，我回乡祭祖。族东谈主非论之前是否亲近，皆严慎从事，提早备皆三牲酒礼扶植我。我尚在途中，便接到亲戚电话，“咱们晓得你这几年不快乐，肯记忆让叔伯婶娘望望，咱们欢娱，尤其八十多岁的田爷爷，问了好几次。”

村里东谈主都知谈，田爷爷曾是显耀的将军之子，其后家境中落，和大普遍东谈主相同，成了艰苦农民。他泰半辈子都在作念夫役，儿时我见他打井、修河堤、挑重任，老是喜笑颜开、毫无怨言。偶尔有东谈主当众说起田爷爷出身于南京，曾被蒋宋好意思龄抱过，他也不曾停驻手中的活计，仅仅闲适自如谈：“是有那么回事，大东谈主都心爱抱小孩嘛。”

田爷爷与我的祖父、姑奶奶是几十年的知友。我祖父一辈子深居简出，与村里东谈主并不亲近，平日里也少量串门。我从小便知，如果在家里和学校都找不到祖父，那他一定是在田爷爷家，两位老东谈主或谈古说今，或拉二胡，或看书。偶而祖父什么也不作念，仅仅在田爷爷家的竹椅上小憩片时便回。

村里东谈主都说我祖父是“冷面少爷”，即便手脚他最爱好的孙辈，我也有数他开笑貌。只须在田爷爷家，我才嗅觉祖父是一个“有东谈主味的可儿老翁”。为此我问过祖父：“田爷爷家是否有什么法宝？”

祖父的回答苦心婆心，“谓贤者之交谊，平杵臼之交，不尚虚华。”怕我听不懂，又补充谈，“与正人打交谈，勿用布防，不耗心神。”

其后，祖父意想我方时日无多，还专门派遣我：“田爷爷是我的一又友，不是你的一又友，我不肯你有事去烦他，烦闷了咱们的凉爽。”祖父弃世后，我一见到田爷爷就忍不住想哭，他总会刻意弯腰紧抓我的手说：“我不担心你，几好的苗子，无须担心的。田爷爷是没方式的东谈主，只可对你说几句没用的话。”

自从我去镇上读初中后，我和田爷爷见得更少了。其后上大学，咱们在村里碰见过一次，田爷爷笑颜满面，对我看了又看，“我说过的，你比咱们这些梓乡伙要强多了，这是你爷爷的福分。”

这几年，我的姑奶奶老是会想起一些旧交。时于当天，她仍叮嘱我：“回村的话，替我去望望你田爷爷。”

这次回乡，得知田爷爷在等，快到村口时，我便将车停在路旁，决定步行进村。前来接我的乡亲中有东谈主玩弄：“是不是莫得开豪车，怕村里东谈目的笑？省心，就算骑电动车，你亦然挺好的。”只须一些老东谈主昭着我的想法，他们说：“是该如斯，咱们领你一同步行回村，车子待会来开。”

那日晦暗连绵，春寒水凉，当我冒着凉风着走到老槽门口时，田爷爷已站在路旁等候了，他莫得打伞，斑白的头发上挂满了小水珠，见到我时，赶忙紧抓我的双手谈：“大器晚成，故东谈主风姿犹存，你们几个年青东谈主身上的魔力真实令东谈主——沦落啊！”

我贯通田爷爷在夸我时，兴许亦然想起另外两位一百多年前的年青东谈主了：他的父亲田先生，以及我曾祖父德秀公。他们在神采激越的年级，舍家为国，宁为玉碎，不易其心。身上的魔力，不知令几许同辈与晚辈沦落。

2

一百多年前，咱们村就有蔡、田两大姓，他们一同从外面搬迁至此，一向相收货彰，遏抑不干与对方家眷里面事务。

田先生生于一个险峻田主之家，他拼集上了三年私塾后，家里再无力职守。田氏族东谈主不如蔡氏珍惜训诫，是以即便他禀赋过东谈主，亦无东谈主出资扶携。对于田先生无书可读的境遇，蔡氏族东谈主只须戚然。好在田先生从小便意志将强，笃志勤学，虽无法陆续入私塾，却不毁灭肆业，他借书自学，向东谈主请教。

其时，村里最有学问的东谈主是我的曾祖父，他是国内首批新学师范生，毕业后毁灭清政府安排的公职，回乡当了一年郎中，家中有海量藏书。对于前来借书和请教的田先生，尽管曾祖父年长其十几岁，却是礼遇有加，有求必应，非大东谈主对待孩童的魄力。

其后，曾祖父外收支伍、立异，对田先生仍多有记挂，常吩咐家东谈主，凡是田先生前来借书，孤本亦不惜，而在此之前，曾祖父的书是概不过借的。每逢曾祖父还乡，他必赠予田先生各样竹素，还会推掉宴请，专门与田先生交谈半日，为其答疑解惑。田先生亦视曾祖父为师长，行径谦虚有礼。

那时节，曾祖父是阔少爷，在家中万事不愁；而田先生则要干农活，只可强颜欢笑看书。相传，有次他上山砍柴，左手拿书，右手抓刀，瞩眼力全在书本上，一不细心，脚底打滑从山上滚了下去。他身上伤疤无数，书却被他捧在怀里，除了封面皱了点，齐备无损。

有大东谈目的笑田先生：“难不成几张纸比命还紧要？”

田先生不设想索谈：“我想虑甚少，只记挂还有几篇文章未尝读完，所谓‘朝闻谈，夕可死矣'，谈从何来？又去何处？存于书，传于东谈主，几张纸偶而确乎比命还紧要，几千年中原娴雅皆存于书。”

彼时，田先生只须十一岁。

一年后，田先生因聪颖绝伦，文华斐然，被一所私立学堂聘为教书先生。当世东谈主夸他“朝为田舍郎，暮登皇帝堂”，终于不错扔掉锄头、柴刀时，田先生也莫得浑浑噩噩，“百般皆对等，念书不负东谈主，才是对的，我没以为扔掉锄头、柴刀便算一旦得宠。我的锄头和柴刀暂放家中，那是耕夫的立命之本。”

为幸免固步自命，田先生白昼教书，晚上仍挑灯夜读。

不同于我曾祖父年青时的背叛不羁，与父母争得面红过耳，田先生特性和善内敛，对母亲顶礼跪拜。他父亲弃世后，母亲靠纺线奉侍他们昆仲三东谈主，是以即便他志存高远，亦然研究着与母亲说：“孩儿二十岁之前，哪儿也不去，就守在您身边。待我二十岁以后，还望您允许我去外面走一圈，若我尚有连结在，定当归来侍奉母亲大东谈主。”

老太太是明理之东谈主，对我方女儿说：“我的崽不是笼子里的鸡鸭，早上放，晚上关。他是天上的老鹰，展翅便能飞，巩固有劲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，累了回家。”她对女儿唯一的要求即是要成亲，“你今天成亲，来日就能走。娘要你有个家，哪天娘不在了，至少你屋里还有东谈主，记忆有热饭吃。万一你在外边有个啥，还有东谈主出来找你。娘怕到时候老了走不动，找不到女儿，一个东谈骨干恐慌，连个研究的东谈主都莫得。至于昆仲，以后各有各的家，你不过是个来宾，来宾能住多久？你阿谁先生德秀何处都好，就是家不成样。他在外面受伤，还不是家里的女东谈主去找？”

此时，田先生十九岁，他容许母亲的请求，说家成业就并无欠妥，“我本就一耕夫，不至于好高骛远，不求女方绰约无比，老成幽静我便有五分欢娱，初见时再多一分挂念，即是十分好意思好，相看两不厌，天然久长。有符合东谈主家，您出头让媒东谈主帮着张罗即可。”

很快，离村子十来里路的所在，有一户肖姓的东谈主家愿与田家联婚。肖家女子念书未几，却是老成分内的农家密斯，对田先生亦然一见倾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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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村里，历来不乏功德者，见东谈主功德快要，便会鬼头鬼脑地活动，有东谈主跑去肖家挑拨，“有些年初了，田家依旧贫困，那谁挣得那点钱，大多补贴家用了。更况且读过书的东谈主老是不老实内，他与那德秀少爷相同，怕是要去外面大闹玉阙的，弄不好命就丢了。家里的女东谈主无须说，你看李机灵（我的大婆婆）有多苦。说不定田家是想找个无须付工钱的佣东谈主，护理那一人人子，这样田家郎在外面省心省力。”

之后，肖家女真的去探访了我的大婆婆，倒不是因挑拨之东谈主的话起了作用，而是她想问嫁给那样的男人到底有多苦？要如何作念才能赞理自家夫君？

大婆婆手脚过来东谈主，告诉肖家女：“你一启齿，我就知谈与我当年相同，太晚了。既然你问起，该说的话，我也得走个过场说几句。你得问他一句话，是否心爱你？他说不心爱，你莫再有想头。他们那种东谈主就算用刀架在脖子上，也不会违心哄你半句。如果不甘心，你再问问我方，值得吗？有些事我方想通了就不苦，欠亨则痛。至于赞理，我一意想德秀，便嗅觉他处处需要赞理，外出了，瘦了，鞋子破了，受伤了……”

其后，肖家女嫁入田家，只问了丈夫一句话：“你心爱我么？”

田先生回答：“心爱！看一眼，便多一眼心爱；不看的时候，心里尽是心爱。”

田先生一世不苟说笑，却在新婚时酸掉了来客的大牙，“念书东谈主，冷不防的肉麻。”

“说出的话，酸也好，甜也罢，该是要作数。”

“那是天然。”

尔后，田肖氏接过了丈夫身上的担子，侍奉婆婆，护理弟妹，屋里屋外地辛苦。而田先生决意去汉口报考黄埔军校（汉口设有招生点），之后行军斗争，死活难料，田先目生远暂不滋宗子女，田夫东谈主未有怨言，“你说的，我都会照作念。”

那天，送田先生到村口，田夫东谈主不肯再往前走，也不肯回，“再往前几步，我怕停不下来；回身且归，心里又舍不得。我就在这站一忽儿，就当你快记忆了，等等就好。”

本来还是磨灭在她视线里的田先生，短暂又走了记忆，“夫东谈主，我刚外出片时，当今记忆了。不过等下还要外出，日子稍久一丝，但我会时刻记取得身记忆。”

3

田先生二十岁那年景功登第了黄埔军校第四期步兵科。当年黄埔招生相当严格，分为初试、复试、总试，要考国文、几何、代数等科目，且对外形外貌有要求，传说胡宗南就曾因身高只须一米六而被拒之门外，其后由廖仲恺特批参加老师。

田先生入学时，黄埔军校分为步兵、炮兵、工兵、司理（后勤）、政事，一共五科，其中步兵科最为珍惜，将星如云，其后国共两党的名将多出自于步兵科。传说校长蒋介石最为心爱黄埔四期，骂四期“妖孽（捣蛋鬼）多”，他的学生都知谈，这位校长越是心爱骂得越凶。而田先生因为在学校进展出众，蒋介石还躬活动其改了名。

田先生毕业后，深得蒋介石信任，被编入警卫团，其前身为黄埔军校卫兵队，负责蒋介石的贴身护卫任务，后改编为国民立异军总司令警卫团，是嫡派中的嫡派。1931年，蒋介石在表里压力下被动第二次文书离职，其警卫部队被改编，田先生所属第2师被编为88师，该师为德械师，装备邃密，田先生任学兵大队队附，半年后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深造，随后任教员，并负责编写军事方面的讲义。

自前次离家，田先生有近六年未尝回乡，虽说时有书信寄回，田夫东谈主视若张含韵，但在其他东谈主看来，“不过几张稳住她当牛作念马的废纸，到底又是一个李机灵。”

斟酌到夫东谈主念书未几，田先生写记忆的信多为大口语，比如：“你从来都不是患难良伴，而是我相伴一世的佳东谈主。我大部分时候都在操练，赋闲时看书，偶尔与东谈主对谈，但总有停驻来的时刻。唯对你的倩影，永恒想之如狂，不分昼夜。东谈主间辞别苦，然国度兴一火，难民有责，如果江山落空，人人流荡异域，好意思好的心扉亦会随之腐化。”

其后颠倒年代，田夫东谈主遭到批判，她被揪到台上悔罪，造邪派将这封信公之世人时，田夫东谈主被打出鼻血，嘴角却仍有笑意。当造邪派将信件揉成一团时，田夫东谈主就像疯了相同，将这封信夺过来，吞了下去，“这下精真金不怕火了。”

田夫东谈主说我方信托丈夫写的每一个字。自从过门后，她便与我的大婆婆成了好友，大婆婆钦慕，“我也信托德秀的每一个字，他们重名节，守信义，说的话不管肉麻，或戏谑都作数，可德秀不曾对我说，原以为他不会说，如今看来是分歧我说。”——那时候，我的曾祖父已在四川与小婆婆定情，并回乡热吵杂闹地筹谋了婚典，很快育有子女，此时大婆婆已年近五十，孤惟一身，三十几年的恭候终究换来一场空。

村里东谈主都认为田先生是老蒋的学生，算“皇帝门生”，在“羽林军”当差，以后笃信比德秀的官还要大，他在外面找的配头指不定亦然年青漂亮，穿着高跟皮鞋。

田夫东谈目的过我的小婆婆张婉英，尽管她比张婉英还要小几岁，未有生养，但因长年在乡间劳顿，她皮肤暗中，全无妆容，穿着老布鞋，看上去还显老十几岁。但田夫东谈主永恒细目，“他说在外面见过的通盘时兴（好意思好），都会带我一谈去感受。”

尽管如斯，在得知田先生要记忆的那一刻，田夫东谈主照旧哭得弗成自已，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，对左右要好的东谈主说：“照旧该借点雪花膏来抹一下。老东谈主家都说了烧笋壳会长麻子，我没听进去，当今脸上斑黑点点，再去抓中药厚爱也来不足了。”

大婆婆最是结伙田夫东谈主，“平日细目他是里通外国的男人，但到了那一刻，终究是怕承受不了失意，先大哭一场，再去濒临大致能忍住眼泪，女东谈主有女东谈主的倔强。”

得知村里“又一个在立异后当了官的东谈主叶落归根”，世东谈主更是扎堆品头论足，说他不到三十岁便在蒋秃顶下面当中校主座，管着一千多号扛枪带炮的东谈主，以后指定是一方诸侯，可比县太爷要样式多了。记忆还不得骑高头大马，机枪开谈，闲杂东谈主等明智规避，两旁扛枪的小兵一齐小跑护卫，后排跟几台马车，有几个漂亮的姨太太。

于是，抢着给田家干活的东谈主，来了一拨又一拨，还有东谈主专门在田家院子打下几个马桩，怕到时候队列雷厉风行，军马没地儿拴，“风水按序转，当今轮到田家东谈主闲适了。”讪笑的是，其后田家被抄家，批斗田夫东谈主最犀利的，亦然这一批东谈主。

对于田先生回乡，世东谈主翘首以盼。然则到了那一天，村口出现的仅两个东谈主，两匹马，未有其势汹汹的阵仗，也不见伟貌飒爽的主座。年青的田先生着长衫，脚上穿着田夫东谈主纳的布鞋，其随从一身燕服，腰间连配枪都莫得。二东谈主进村便下马，向父老施礼问好，哪怕是一群仰着脖子摇扭捏摆走过的鸭子，亦驻足相让。

田先生的昆仲对其过于虚心的活动心生不悦，怀恨谈：“从前咱家没落了，平日未免对东谈主点头哈腰。当今手里有兵有枪，还畏手畏脚的，我就有点想欠亨了。”田先生当即指摘：“想欠亨，就在家好好种地。凡是我听到有谁敢挟势欺东谈主，毫不姑息。咱们家从前只不过是重荷过活，家教还在，礼数还有，如何说成点头哈腰？”

田先生进屋后第一件事即是向母亲下跪致敬。而见我方夫东谈主时，田先生目光温和，俏皮话一大堆。见田夫东谈主面带憨涩，扭转头望向另一方，双手握住地拍打衣服上的灰尘，田先生笑着说：“蛮好的，我家夫东谈主蛮好的，再好的也没见过了。”

4

这次回乡，田先生欲将母亲和爱妻接去南京。同期还盘算推算选几个乡中的可塑之才送去军中培养，而自家胞弟、堂昆仲等，田先生一个没带。

去南京前，田夫东谈主专门与我的大婆婆告别，让她以后一个东谈主少去村口等东谈主。大婆婆像是释然了，“我等我的儿女们（小婆婆所生）回，所幸村里只须一个李机灵。”

而田老太太安土重迁，不肯前去南京，她嘱咐女儿：“只须你不亏负我方媳妇就是大孝子。我给你看了相，你是有福之东谈主，但你的福不在官运上，在这个女子身上。”

田先生不再拼集，“古东谈主云：‘鸟飞反乡，兔走归窟，代马依风，寒将翔水，各哀其所生。'我亦如斯，日后自当送往迎来，但不离故土，不见异物而迁。”

田老太太流泪谈：“东谈主老了，离开故土就是受罪。可你还年青，走过旧途，还有前路，就算一时被困，也该逢山开道，遇水搭桥。女东谈主在身边，家就不远，我当娘的天然也就省心，不会羁绊我方的崽，你无须顾及我。哪天你记忆，见着娘成了一个坟堆，千万要记取了，眼下的黄土，是娘给你铺的路，要往前走。”

其后有东谈主想起这段对话，说老太太那会儿身上几许带点“通灵”，先见了女儿的运谈。

田先生回南京后不久，便受到蒋介石的躬行接见，调航空委员会，任中校副团长，1936年又调任航空密探旅，升上校团长，负责空军大地警备。

到南京后，田夫东谈主才知谈围绕在丈夫身边的“时兴”有几许。其后她回忆起我方第一次去南京的感受时，忍不住失笑，“南京中山路是柏油马路，不像村里的路坑坑洼洼，两旁参天的梧桐树好看又遮阴，每走几步，就能看一团团一簇簇的花，小树丛里还会‘长’出好多电线杆，路上车多东谈主多，店铺亦然数不过来；坐车到长江边，我忍不住呼吁，‘那是海，南海不雅音住的所在，护佑着那一滑排的翻船。'他小声（田先生）改良我，那是长江，很长的河，流了好久，流去好远；秦淮河看起来又不像河，男女在一块喝茶，抽大烟，谈笑，日子过得没一丝根由，其后我才晓得那里还曾是胭脂地，他是（田先生）不会去的，爱去‘花牌坊’那边买书。”

田先生的屋子位于南京东郊的汤山，一幢三层的小洋楼，本来有一个保姆，但田夫东谈主不俗例过被东谈主伺候的日子，便将保姆解雇了。以前田先生忙于公事少量回家，但自从夫东谈主来了以后，不管是在办公室或是机场，乃至总统府办公，他都会回家。

即便到了南京，田夫东谈主仍是村姑的打扮，爱穿粗布穿戴，而田先生不曾说她半句。军官之间常有酒会一类的社交，田先生不爱参加，有次是宋好意思龄组织的舞会，他才带着田夫东谈主一谈赴约。军官太太们个个粉妆玉琢，争妍斗艳，唯独田夫东谈主素面朝天，在田先生身边芒刺在背。田先生低声说谈：“舞会很短，一下就领域了，走马不雅花看一眼就行了，而咱们一世很长，量入为用，我知谈夫东谈主好意思在何处。”

田先生形体宽敞，长相帅气，一身戎装更显气质。时期，有些打扮前锋的女东谈主过来邀请田先生舞蹈，都被他拒却，他还拉着夫东谈主的手先容谈：“这是我太太。”

田夫东谈主以为他不会舞蹈，便抚慰谈：“不要紧的，我也不会。”直到一个军官太太过来问田夫东谈主，“我不错跟田团长跳支舞吗？”田夫东谈主问田先生，“你会跳吗？”田先生说，“略懂一丝。”那位太太则告诉田夫东谈主，“嫂夫东谈主，田团长是他们这些弟兄里，舞跳得最佳的，在黄埔就会了。”田夫东谈主劝田先生，“既然会跳，就不要驳东谈主家好看，我也想看你舞蹈。”田先生才招待与那位女士跳一段。

一曲完结，掌声响起，田夫东谈主才发现丈夫早已夺胎换骨，不是村里阿谁砍柴郎了，之前她坐汽车，见参军的给田先生敬礼，也只当是丈夫当了官，管着几个东谈主，莫得如斯热烈的嗅觉，那晚她垂头感触，“正本只须我什么都不会，扎在女东谈主堆里，才发现不是味谈。”

田先生听后，拉她的手一直没放开过，之后再没和外东谈主舞蹈。

在南京待深入，田夫东谈主发现国民党军官有姨太太是再平常不过了的事，背井离乡再娶的也不少，还有东谈主将合髻爱妻一枪崩了的。不少东谈主劝说田先生找个摩登有学问的姨太太，都被田先生冷脸拒却。田夫东谈主曾经表态，若丈夫再找个年青漂亮的，她不会有益见，“黄脸婆是有点拿不入手。”

田先生回谈：“我心里只须家国天下。除此除外，就是你了。我一直兵马活命，本想着等形式自由一丝，再生儿育女。当今想来，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，实属不该。”

1937年7月7日，田夫东谈主产下一子，即其后的田爷爷。不巧的是，其时田先生因公事在身，未能赶回。7月8日，田先生被进攻调回，不是因为喜得贵子，而是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了南京。次日中共中央通电世界，号召中国军民合营起来，共同相背日本侵扰者。7月17日，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说话，“……战端一开，则地无分南北，东谈主无分老幼，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，皆应抱定糟跶一切的决心。”

不久，我的曾祖父写信给田先生，开端形成了：“XX兄钧鉴，鄙东谈主垂老，有事相求……”而他所求之事并非为了个东谈主，而是命令国民党将领积极整武备战。自1931年“9·18事变”启动，曾祖父便忧心“法西斯荒诞无度”，而他年过五十，儿女成群，“欲卸甲归田，诊疗天年，无奈日军馋涎欲滴，侵占中原邦畿，中日之战无可幸免。我虽老迈，仍有舍身报国之决心。”至抗战全面爆发，曾祖父仍在四川筹集兵员、物质等援救前哨抗日。

田先生虽儒雅，到底是血性军东谈主，他给我曾祖父复书：“先生无忧，学生身故为国殇。”

尔后，田先生一直服从在机场。

5

1937年8月15日，日军飞机初度空袭南京，使南京堕入一派火海之中，中国空军升起迎战。这些遨游员皆自告英勇，莫得一东谈主是抓壮丁抓来的。

田先生甚是心爱这些遨游员，这些二十出头的年青东谈主，有的曾是中央军校的学生，有的来自清华大学，有的留过洋，个个芳华飘溢，多材多艺，轩敞可儿。作念遨游员需极强的收受才能，还必须受过一定进度的训诫，他们在航校学习的专科科目包括空军战术、遨游学、航空机械学、航空武器学、航空边幅学、阵势学、摄影学、轰炸学、考核术，数学、物理、化学、力学等。有些学生在航校受训一年傍边便成功毕业，升空抵御外辱。

用田先生的话来说，“若在和平时期，他们是才俊，是好意思男人，是艺术家，是科学家，是学者，是政府要员……不管去何处、作念什么，皆为杰出人物，他东谈主之榜样。我一个从乡里来的砍柴郎，对其多有厚爱，师心自用，小巫见大巫，后生们太珍惜了。而国难当头，他们自告英勇参加航校，成为遨游员，明知两世为人，却坚贞升空。”

这些遨游员多出自于钟鼎之家，书香之族，贯通何为死活，何为华贵，更知谈何为家国，就如他们的校训所说——“咱们的形体、飞机和炸弹，当于敌东谈主兵舰阵脚鸡飞蛋打”。

南京空中保卫战连接了4个多月，这一百多天是田先生“一世中痛入骨髓之记挂。”

田先生是以“惜兵”出名的，淞沪会战与日军作战的中央军即是他的老部队，通盘这个词德械师差未几全部打光，他本就愁眉不展，想将我方补充进去，被蒋介石拒却了。

自从值守机场，田先生一颗心便悬在了空中，几十年都没放下，“说儿行沉母担忧，这些娃娃算不上远行，升空作战，偶而就在头顶，目下之间，重回跑谈只需几分钟，却回不来了。”

每次遨游员升起前，田先生都会朝他们高声喊：“要记忆啊，你们千万要记忆——”

而遨游员老是回头一笑，如蓝天般澄澈，他们当中曾有东谈主对田先生说：“咱们每打下一架敌机，国东谈主便少一次轰炸，哪怕鸡飞蛋打，也要让日本侵扰者在空中有所恐惧。咱们中国还有东谈主能飞上来，且血战不退。即便弗成记忆，无非是换一个时空督察。”

“听起来，他们是去学堂念书，唱歌，欢娱耍闹。比及放学时，一个个跑着回家。”

据日本舟师中佐阿部信夫的纪录，仅8月15号一天，中国战机被击落至少9架，日军也有5架被击毁。9月19号，日军再次轰炸南京，除了军事方针，还全面轰炸了难民区，包括学校，车站，船埠等。千年古城在日军的轰炸下沦为一派废地，浓烟滔滔，到处裹尸马革。在这一天，中国有33名遨游员再也没能复返机场。

抗战不到一年，中国六百多名遨游员险些全部战死。通盘这个词抗战时期，缠绵一千七百多名遨游员，终末所剩无几，平均年龄不到23岁。其中包括南开大学创办东谈倡导伯苓先生的四子张锡祜，大法官沈家彝的女儿，清华才子沈崇诲，林徽因的胞弟林恒，《洪水河》作家皆邦媛的初恋张大飞，以及在武汉鏖战感动千万国东谈主的陈怀民，其支属在祭奠时留住翰墨记录。

听闻女儿阵一火，张伯苓哭着为女儿叫好，“死得好！死得好！吾出身水师，今老矣，每以弗成杀敌报国为恨。而今吾儿为国捐躯，可无缺憾了！”而此前张锡祜给父母的信中写谈，“儿虽不敏，弗成奉双亲以终老，然已不敢为我中华英才之罪东谈主，遗臭万载，有辱我张氏门庭，这次起程，非比往常内战，死活早已耳旁风。”

林徽因也在《哭三弟恒》中写谈，“你信托今后中国几许东谈主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，比我方要紧。那永恒中国的历史，还需要辞世上永恒。你信托，你也作念了，终末一切你交出。我既弥散昭着，为何我还为着你哭？只因你是个孩子却莫得留什么给我方……今天你莫得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抚慰。而万千国东谈主像已忘掉，你死是为了谁！”

陈怀民糟跶，他的女友知谈消息，穿着他送的旗袍跳入了长江，他妹妹将我方的名字改为“陈难”，陈怀民父亲说谈，“怀民之死，颇得其所，惜其为国，勤勉太少。”

6

田夫东谈主产子后，田先生只回过一次家，见女儿在酣睡中，他不忍吵醒，守在床边，锦上添花地看了一会。接着电话响起，他派遣了几句话，便又急遽走了。

轰炸声往往响起，田夫东谈主昼夜神魂颠倒，好拦阻易睡下了，却老是梦见田先生血肉辩白。别东谈主听到警报声都是往防迷糊躲，她却听着像“报丧”，说家里得有东谈主守。

得知大校场机场、中央大学等地接踵被炸，而田先生音问全无，电话线也断了，田夫东谈主不想女儿未能见着父亲一面便接到悲讯，在9月19号这一天，她再也受不了磨折，抱着孩子“发癫相同”出去探访田先生的消息，没意想碰到了大轰炸。

日军飞机上的炸弹下雨相同落下，并伴有扫射的声息，瓦片、木板随着就碎了。田夫东谈主其时走在一段铁路边，短暂爆炸声此伏彼起，情急之下，她赶忙钻到火车底，刚护着孩子趴下，炸弹便在四周着花，一只血淋淋的断手飞到了她眼前，手上的玉镯子齐备无损，东谈主命却没了。田夫东谈主看着怀里的孩子，吓得直打哆嗦。

田夫东谈主在火车下躲了一整天，好拦阻易碰上几个参军的途经，她终于被带到了机场。其时已是深宵，田先生仍馈遗在机场的跑谈旁，像是保持警告，一言不发。见夫东谈主女儿来了，他抱起孩子呜咽谈：“皓月当空，孩子们保家卫国，去了。”

那一晚，田先生照乡里的法例，朝着夜空喊魂，“孩子们，记忆啊，你们要记忆……”喊到终末田夫东谈主也哭了，回话了一声，“咱们记忆了。”田先生仍痴痴谈，“天上的还没记忆呢。阿谁教我英语的孩子，阿谁会吹口琴的孩子，阿谁练过武的孩子……一个团的东谈主如何就等不来一架飞机。飞机飞走了，东谈主取得家，是不是这个理？”

其后，田先生在给我曾祖父的信中写谈：“蓝天下，后生枭雄们无一畏死，熠熠生辉。”

至12月12日，中国蚀本战机二百多架。南京终末糟跶的一位遨游员叫乐以琴，生于巨贾家庭，糟跶时年仅23岁，他曾说：“我决以鲜血洒出一谈长城，放在故国江南的天野。”他父亲收到抚恤金后，创办学校，让当地学生免费收受训诫。

南京失陷后，田先生随航空密探旅撤往武汉。1938年4月29日，日军为给天皇祝嘏献礼，搬动27架战斗机，18架轰炸机空袭武汉。近百万东谈主望见中国遨游员与日机鏖战。陈怀民过甚战友击落日机21架，其中战斗机11架，轰炸机10架。

之后国民政府迁往重庆，日军又对重庆、成都、广州等地进行了轰炸，达几百次之多。有次，日机嚣张疏淡，平直轰炸机场，一向温存尔雅的田先生也忍不住骂娘了，躬行跑出去端起机枪对天扫射，配合大地部队的防空炮，击落了一架敌机。

中国军民一直苦战至1945年8月15日，日本文书无要求遵从，举国欢庆，重庆街头万东谈主空巷，敲锣打饱读，鞭炮声一直未停。而田先生依旧坐在机场的跑谈上，望向天外。这时有士兵论述，说有个女东谈主闹着要进机场，接她的独身夫回家。

田先生问那位女士：“你独身夫是哪个？”

女士喃喃谈：“他是遨游员，应该要降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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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先生这才知谈，这位女士的独身夫早在两年前就阵一火了，而女士却不管不顾，非要进去打扫机场，“他要降落了，大地有些顽抗，小石子硌着飞机，回家的路可弗成震荡。”

7

田夫东谈主在武汉沦陷之前，一个东谈主带着孩子避祸回了梓乡。在南京住过几年洋楼的她，回乡第二天便卷起袖子干活，毫无架子。当别东谈主问起南京的“时兴”，她才边干活边笑着聊几句。

抗战告捷后，田先生栽植为少将，任军官老师团团主任，训导军事政策战术。消息传回家乡，乡邻皆向田家境贺，可田夫东谈主依然风轻云淡，“什么官不官的，他祯祥就好。我见过斗争，都是当官的冲在前头，参军的亦然爹妈生的，他们保家卫国，当官的岂肯金刚努目？”

自由斗争时期，国民党队列如鸟兽散，田先生看清了场合，他写信记忆告诉家东谈主，“一担谷一斤的肉（一担谷子的价格买一斤肉）可买给老东谈主小孩吃，一担谷一丘的田（一担谷子的价格买一丘田），千万不要买。”

家里有东谈主复书：“你就一个女儿，如何就不给他置办点郊外？”

田先生来信强调：“那你就是害了他，未几说了。”

尽管田先生早早地意想到了内战的恶果，但他忠于当年的选拔，有东谈主劝降，被他拒却了，他说：“东谈主各有志，各有对峙，不必拼集。”也正因为如斯，他说我方未尝说过过共产党半句不好，还多夸赞。有次，田先生得知我的姑奶奶是向上后生，正积极肯求加入共产党，他说，“忠于逸想是对的，我与素贞（我的姑奶奶）其实是相同的，不同的是，大致共产党能比咱们作念得更好。”

1949年，国民党溃退台湾，却仍有不少官员借机敛财，在船上托运汽车，黄金等物品。其时去台湾的船票与金圆券相同，一天一个价，有东谈主单靠倒卖船票就得到了一箱金条。而此时田先生任空军大地警备司令部少将咨询长，本可大发横财，然则他尽忠职守，不徇私交，服从到终末，从未想过要派东谈主去乡下接母亲、妻儿。

蒋介石从机场惊怖后，田先生也随着到了台湾。在他看来，工作还是完成，念着母亲妻儿在大陆，他应该回家了。有同寅劝他，且归的话怕是连命都没了，归正大陆的配头老了，女儿只须一个，还不如在台湾找一个年青漂亮的，生一堆孩子。

田先生莫得判辨，趁着有一架飞机密回大陆接某个要员，他踏上了回家的路。飞机降逾期，遨游员告诉田先生，只须半天时候，到时候会准时飞回台湾。田先生让他不要等了，“台湾是咱们的国土，但那里不是我的家，我招待爱妻，要回的。”

等他再进家门时，田夫东谈主哭着问他：“你还记忆作念么子？往台湾那边才能活啊。”

田先生牢牢抱住她，“你是我舍不掉的东谈主，我一直想和这样好看的女士共舞一曲，要否则会终生缺憾。”说着，他领着她跳了一段舞。

田先生回乡这年，田爷爷十二岁，“虽不是第一次见他，却是第一次毅力他，因为有这一次的相逢，我再也没健忘过他的容颜。”

多年后田爷爷对此有过纠结，“仅从他个东谈主碰到来看，我天然但愿他不要记忆，东谈主在顶点要求下，是应该自利的。然则手脚女儿，我真的好无礼能见到他，且有一年时候的随同，又是令嫒不换的。”

回乡后，田先生在中学当起了国文教师。除了教书，他就是随同夫东谈主和孩子。他在家时老是抢着作念饭，每天还会给夫东谈主梳头，田夫东谈主有些不好根由，说我方有白头发了，田先生就轻抚她的发丝谈：“是啊，这些事本来在南京就该我来作念的，是我日思夜想想作念的事，等了好久啊。”其后，田夫东谈主记忆起这段旧事，往往自言自语：“那何处是拿枪的手哦。”

良伴二东谈主关系笃深，于今仍有田先生的学生铭刻，有次田先生正在上课，短暂失笑，回过神来后立马向学生谈歉，“各位留情，我想夫东谈主了。”在那位如今也已80岁乐龄的老东谈主的记挂里，那亦然田先生在课堂上唯一失神的一次。

田先生对女儿固然严格，却从不打骂，即便他犯了错，亦然用心引导，“有些错，是要犯一次才晓得那是错，无妨。”甚而于田爷爷暗里疑虑，“父亲真实端着机枪打日本兵的主座吗？”

一年后，曾作念过国民党高官的田先生被押往东北劳改农场。临走前，他回头对田夫东谈主喊：“夫东谈主莫哭，我当今双手不得空（被绑），没法给你擦眼泪，对不住啊，我都还没看够你。”

对女儿，田先生派遣：“要攒劲（努力）念书，不求华贵，但求快慰。我没能留住什么，在想箱子里放了几块手帕，以后你母亲哭的时候，要铭刻替我给她擦眼泪，要轻轻地啊。”

田先生被带走后，村里的一些东谈主认为他这样大一个官，家里一定藏了不少金子，于是将当年刚满十三岁的田爷爷捆了，不信撬不出来。田爷爷被二十几个东谈主五花大绑，往死里打，疼得哇哇叫。如今的田爷爷向我作念被紧缚的动作时，脸上仍能看到惊惶与灾荒，他说其时他母亲在一旁看着，天都喊了下来：“唉哟，我有呢，把我崽放了，我带你们去。”她将那帮东谈主带到一棵文旦树下，垂头说金子就埋鄙人面，那些东谈主贪图地挖了一忽儿，发现梆硬的土，不像是埋过东西的地儿，反手就给了她一耳光，“金子呢？”

田夫东谈主哭着喊：“唉哟，我哪有金子，就只须一个他（田先生）送我的金适度。我让你们过来挖金子，是想让孩子透一下气。”

那些东谈主听了火冒三丈，便将田夫东谈主“吊半边猪”，用绳索绑一只手，一只脚再吊起来，连扇耳光，用竹签刺她的乳房。田夫东谈主说：“斗我，就放过孩子好吗？”

8

那两年，田夫东谈主总被打得鼻青眼肿，血淋淋的。

田爷爷紧抓手帕，“爹爹让我给母亲擦眼泪，哪意想要用来擦血。”田夫东谈主让女儿将手帕收起来，“我没事，手帕要收好了，娘没哭。”

田先生被关押的头几年，还能与家里通讯，他每次写信都会警告女儿要念书。田爷爷尽是无奈，“我是想念书啊，可那会儿还是没什么能读的书了，都被那帮东谈主抄走烧了。”其时一家东谈主连吃饭都成了问题，每次只可抓一把碎米煮粥，锅里的米汤能明晰地照出东谈主的大脑袋。为了省给女儿吃，田夫东谈主只抿几口就说饱了，其后她饿得满身浮肿，比挨打的时候还难看。

讲到这里，田爷爷还回头望着床上病了好几年的爱妻谈：“其后我成亲了，她（田奶奶）说娘弗成这样熬，便单独抓一把米用小小锅给娘煮一把稠的，哄着娘吃了，阿谁小小锅如今还在呢。逢年过节，咱们才能吃一顿白米饭，碎米不够，就等饭熟了再蒸一次，看着就多了，这就是‘再蒸饭’。如今她（田奶奶）一年四季都在床上，我八十多了，不要儿女拢场（参与），给她端屎端尿心里乐意。”

“另外，我要说啊，除了她（田奶奶），你爷爷（我的祖父）当我娘亦然亲娘相同，往往过来打呼叫（护理）。最苦的照旧我爹，从不吸烟的他，写信记忆让咱们寄一丝烟叶畴昔，咱们寄畴昔后，包裹和信件被打了记忆，之后就渺无音信了，直到其后，他过身（弃世）的消息传来咱们才晓得。”

田先生未尝与自由军有过正面突破，算不上大战犯，被关押时，本来只须写份悔悟书就能得到开释，可他因拒却公开悔悟，一直在劳改农场被关押到1961年。那年特赦，田先生的名字也在名单上，可惜他却在被开释前死在了农场。他的尸体被草草搞定掉，不知所踪。田夫东谈主得知消息，痛心得呕血，她剃秃顶发，捧入部属手帕哭喊：“那双温和手僵了，我要祭奠他。”

按乡里的法例，祭祀时需要准备满满一碗米饭，垒成宅兆状。田夫东谈主四处求东谈主借米，想祭奠已矣就还且归，却依然没能凑皆——那是连草根树皮都要抢着挖的年初，哪还有大米。就算有一抓，别东谈主也担心有借无还。终末，田夫东谈主只借到了半个萝卜，那主东谈主还反复叮嘱她：“千万不要吃了啊，皮也要留着。”

几年后，田夫东谈主也走了，临终前她说：“你莫得落地，那我就飞万里来找你。”

讲到这里，田爷爷颤抖地大开桌上田先生所著之书，“我念书未几，看不懂我爸爸写的东西，不知谈是该痛心，照旧羞臊。说来，我只在土改时受了难，不像你爷爷，往往被当成‘臭老九’揪上台。可你知谈吗？当有东谈主为我红运莫得念书而躲事其后的劫难时，我有多痛心？我愿意我方读了书，天天挨打。那是学问分子终末的担当，他们的存在，才能让东谈主看见时间的豪恣。”

抗战告捷后，田先生曾出书了几部文章，其中一册由白崇禧题写书名，国民党陆军中将王俊，学者陆侃如（其妻为冯沅君，冯友兰胞妹，中国第一位一级女训导）等东谈主作序。田先生虽为军东谈主，因学问出众，国民党诸将包括白崇禧、李宗仁等东谈主都敬称其为“田先生”。为了让中国不再饱受外辱之苦，他著书警告中国军东谈主当学文习武，心忧天下，爱国守贞，他在自序中写谈：“关联词军东谈主安不错纠纠自足，而不折节念书。致贻‘碌碌窝囊’之讥乎？故必进而明于进退奇正之方，深于仁义廉耻之谈，上有体国之念，下怀救民之心，博通古籍，尚友古东谈主，此又我有志军东谈主，所当自勉者也……”

田爷爷问我：“我父亲是愚忠，咱们村里东谈主，包括我都以为他愚忠，你说对吗？”

我捧着那本书认真阅读了几页，然后把稳地对田爷爷说：“田先生不是愚忠，要否则他不会回乡。那一年片时的时光，可能才是他此生最想要的。至于他说的每一个字，您都照作念了。”

这样多年以来，田爷爷顶着“将军女儿”的名头，在乡间作念着夫役，但他袭取父亲的训诫，从未愤愤顽抗，也莫得与东谈主发生过纠纷，“我拉板车，砌河堤，去工地，心里想着的是我弗成给父亲丢丑。我不游手好闲，我不和东谈主起突破，不怨天尤东谈主，就是苦，也要堂堂正正，万弗成作念小人。”

再往后，岁月磕趔趄绊，到了我父亲这一辈，咱们村一共考出了四个大学生，我家有两个，田爷爷的女儿亦然其中之一。田爷爷说：“咱们两家都没丢先东谈主的脸，都是凭连结，凭我方的真方式体面地往前走。”

作家：蔡寞琰

剪辑：沈燕妮

题图：《归来》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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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：蔡寞琰